《泾河传》连载之四
颉河从弹筝峡悠悠流过
□景颢
起点为上海市*浦区人民广场,终点为*伊犁自治州霍尔果斯市,全程公里的国道,绝对是中国交通史上的“大哥大”。它横贯华东、华中、西北地区,经过上海、江苏、安徽、河南、陕西、甘肃、宁夏、*8个省区。
这条横跨两个时区的超级交通大动脉,途经30个地级以上行*区,分别是上海、苏州、无锡、常州、镇江、南京、滁州、合肥、六安、信阳、南阳、商洛、西安、咸阳、平凉、固原、白银、定西、兰州、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昌吉、博尔塔拉、伊犁。不管你是在地图上寻找,还是实地沿国道走一趟,你都会惊奇地发现,国道由渭北高原咸阳上路,经彬县、长武、泾川、平凉,最后到六盘山,一路上泾河总是一忽儿在东,一忽儿在西,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与你相伴相依,若即若离,国道的走向与里泾河的流向高度重合。直到抵达六盘山东麓,与泾河源头作了最后深情的告别,国道这才翻山而去。
3月25日在崆峒区颉河村拍摄的颉河河段(无人机照片)。姚志强摄
这不是机缘的巧合,也不是命运的安排。泾河不仅仅是一条普通意义上的河流,她更是连通华夏文明与历史的一条大动脉,举足轻重,不可或缺。
人猿相辑别,时间并不久远。搜检人类的先祖由最初的直立行走进化成现代人,由最初的刀耕火种衍进到享受现代文明生活,这其中探索的艰难难以尽数。我们现在都知道,人类发展史上的大洪水时代,和历史上大禹治水的时间高度重合,这反映了在求生存的过程中,人类与水的关系的特殊性,既纠结又矛盾,既恐惧水又离不开水。起初人类的聚居群落都是临水而居,后来人类修建住宅首先都要考虑到水源地,既要靠近水源,便于汲水,又要远离河道,以躲避洪水的侵袭。远至七八千年前的大地湾人,近至20世纪末的地球子民,人类在居住地的选择上,都是巧妙地选取了靠近河水的台地或者川地。所以现在我们在考察古人类生活的遗址时,都会发现,新石器时期的遗址多在河边的三级台地,秦汉遗址则多在河边的二级台地。而且,一个更为有趣的现象是,凡是在两河交汇处的三角地带上,一般都会有人类文明的遗存,大河与大河交汇处有大城市的遗址,小河与小河交汇处有小城市——大多为县城的遗址。同样的道理,从最初氏族部落求生存的最低级需求,到国家建立后的邦交往来,道路交通成为人类社会的一个重大事件,从物理意义上保证了人类社会的交接和流通成为可能。现在我们看到的情形是,几乎所有的道路,都选择了依河道而建。这当然与自然地理有关,远离水道川道,经常会有崇山峻岭的阻隔,不便通行,甚至根本无法通行。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些古道都是沿着河道溯流而上,即使是到了当代,在修建公路时总体规划选择的也是河道川道,只是进入21世纪以来,人类工程技术的空前提高,高速公路的飞速发达,特别是桥梁技术和涵洞技术的改进,才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一格局。可见,水、河流,当初与我们人类的生活关系是多么的密切!
话题仍然回到泾河!话说国道经过平凉后,过八里桥泾河大桥即进入颉河川。颉河是泾河上游左岸的第一条一级支流,发源于六盘山东麓泾源县大湾乡红沟,河源高程米——这是泾河水系所有河流中海拔最高的河源。在泾源县境流经大湾乡、六盘山镇(蒿店乡),在蒿店东部的苋麻湾流入平凉市崆峒区安国镇白杨林村,在崆峒区流经安国镇、柳湖镇,在柳湖镇八里桥汇入泾河。颉河全长50.5公里,流域面积.87平方公里。在泾河的一级支流之中,颉河是最短的最不起眼的一条,但却是名气最大的一条。原因至少有三:一是颉河流经的颉河大峡谷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弹筝峡,又称金佛峡;二是颉河大峡谷东口是三关口,北口是萧关,中间还有一个瓦亭关,这些都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关隘,是数千年里中原帝国举足轻重的西大门;三是颉河大峡谷这一段道路既是历史上著名的回中道北段,又是当代国道的一段,算得上是西(安)兰(州)公路上最为重要最为险峻的一段。在历史上,不仅是当地人,还有许多史学家的著作中,都习惯上把颉河看作是泾河的另一个源头,认为泾河实际上有二源,老龙潭是南源,颉河是北源,在当地文献资料的记载中,更是把颉河与泾河作为一条河流来描述。公元前3世纪,陇东地区隶属于秦帝国设立的36郡之一的北地郡,同时设立的最早一批县治中,在颉河北岸今崆峒区安国镇油坊村就设置过泾阳县,泾阳意即泾水之阳,可见那时人们是把颉河当作泾河来记载的。
历史上颉河大峡谷被称之为弹筝峡由来已久。最早从南北朝开始,一直到唐宋时,颉河大峡谷就一直被称之为弹筝峡。在记述地理的古籍中,很早就已经有了弹筝峡的身影,《元丰九域志》中有记载,《水经注》里有描述,民国年间的《平凉县志》援引古籍,说弹筝峡的称谓来自于民间:“泾水南流,经都卢山中,风吹流水,常如弹筝之声,行旅因谓之弹筝峡。”不仅是过往客商行旅之人,后来连诗人都参与进来,唐代诗人张籍的诗作《将*行》中就有“弹筝峡东有胡尘,天子择日拜将*”的句子。历史上,弹筝峡还被称作金佛峡,是因为峡中原有寺庙,庙内供有金佛,又名金佛峡。
颉河大峡谷东起于安国镇白杨林以西的三关口,向西抵达六盘山下,再折而向北,至于萧关,长约50公里。整个峡谷危峰耸峙,岩壁如削,河水澎湃,激流飞泻,崖峭穴奇,篁邃径幽,林障秀阻,蔚为壮观。颉河大峡谷里关隘重重,著名的有三关口、萧关和瓦亭关。大约是到了明代,人们开始把崆峒山前峡称之为弹筝峡,而把颉河大峡谷称之为三关口,这种说法流传至今。之所以叫三关口,是因为弹筝峡谷由三关口进至六盘山下,向南有位于泾源县城的制胜关,向北有峡谷口的萧关,向西有六盘山顶的六盘关。可见三关口名字的由来,是由其独特的山川形胜决定的。也是从明代开始,当地坊间即将三关口与杨家将的故事穿凿附会,纠缠在一起,表达了老百姓憎爱分明的朴素理想。于是在泾河流域出现了一系列与杨家将有关的地名:杨六郎镇守的是平凉三关口,安国镇西沟村的胡谷堡成了焦(赞)城和孟(良)城,平凉城西有了二天门、三天门,崆峒镇也叫养子寨,成了穆桂英生下杨文广的地方;北塬草峰镇杨庄的耀武镇也成了潘仁美驻兵的潘城。一切都好像跟真的一样。但是,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当年杨家将作战驻兵的雁门关在山西,两狼关在内蒙古,杨家将从来没有来过西北;穆桂英、杨宗保都是戏剧里虚构的人物,并不存在。所以杨六郎驻守颉河三关口、穆桂英大破平凉城西天门阵,只是民间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已。
颉河大峡谷是自古至今一条重要的连通东西的交通要道。早在秦汉时期,秦始皇在六盘山以东设置北地郡,在六盘山以西设置陇西郡。公元前年,秦朝建立的第二年,秦始皇西巡陇西、北地的时候,“出鸡头山,过回中道”。公元前年,汉武帝西巡,“行幸雍,祠五寺,通回中道,遂北出萧关”,秦皇汉武都曾经在这条峡谷里走过。文献里的雍城是今陕西的凤翔,鸡头山是崆峒山,鸡头道是经崆峒后峡胭脂河至泾源,取道小六盘翻越关山到达秦州的古道;回中道是以凤翔为出发点,沿六盘山东麓经颉河峡谷到萧关的古道。秦皇汉武的这些事迹,前者出自《史记》,后者见于《汉书》,都是足以为凭的信史。而且他们行走的路线基本一致,都是从凤翔出发,经由陇县、华亭,在回中宫稍事休整,然后出崆峒后峡,转由颉河峡谷向北到达萧关,继续向北,由固原经木须关,翻越陇山到达河西。两千多年来,途经颉河大峡谷交通要道的位置从来都没有被撼动过,而且越到现代越被强化。年,为了打通西北交通大动脉,民国*府立项修建西(安)兰(州)公路,采取以工代赈的办法,筹措资金55万元,历时6年,经由颉河大峡谷修建了翻越六盘山的官路。年5月1日道路建成通车,六盘山盘山公路第一次顺畅通达。上个世纪90年代,邃道技术渐趋成熟,三关口打通了隧道;年,总长度米的国道六盘山隧道,历经7年开凿后全线贯通,从此,西兰公路再无阻碍,真正实现了天堑变通途。
颉河的源头,也有南源和北源两支,北源比南源更加源远流长。我去过最多的是南源——和尚铺源头,她就在国道线上。20多年来,我曾数十上百次穿越这条峡谷,过陇山,去兰州,走的都是这条道。唯一不同的是,20年前翻越六盘山,走的是盘山公路,以后穿越的却是六盘山隧道。每一次都会遇到颉河源头,从山下近视,从山顶远观,不止一次目睹过她的风姿。但对颉河的北源,却有点概念模糊,数次上银川,看着颉河在我们的身边若即若离地流淌,但却很少真正抵达颉河的源头。
颉河的历史其实都凝结在瓦亭古城里,以前每次由平凉去固原,都会看到路边的古关城,因为在清代还加固过,城墙高耸,威武又雄壮。有时还会停留一会儿,爬上城墙,看山川形胜,看瓦亭水从城头下流过,想象当年守关的将士们在这里生活打仗的样子。真正走进瓦亭关历史的深处,是年11月17日,我和李世恩陪著名作家马步升专程去探访瓦亭关和萧关。李世恩主席多次来过这里,这一次,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了瓦亭村。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这一次我们走进了位于瓦亭古城里的瓦亭村。原来瓦亭并不是我们平时路过时看到的只是一座小小的关城,真正的瓦亭古城绝对不比汉代的任何一座县城的规模小,紧靠公路的南城墙、西城墙只有几段残存,高约5米,有非常明显的夯筑的痕迹,现行的道路穿墙而过。最醒目的是墙体里面竟然有人骨,看形状应该是折断的腿骨,瘆人地伸出来,几乎每段城墙里都可以见到——其它古城的墙体里面很少见到这样的情形,这让这座地处六盘山下的边地古城多了几分悲壮和铁血的意味。北城墙还十分完整,长约米,高七八米。瓦亭村的村民就住在这座老城墙包裹的古城里。真的不敢相信,在公元21世纪的今天,竟然还会有人住在二三千年前的古城里,至少在陇东地区,在泾河流域的其他地方我还没有见到过。我们进到村子里的时候,正是中午,在一个小卖部门口,三四位老人坐在条凳上晒太阳拉闲。一交谈,已经81岁的沈得仓老人祖籍竟然是湖南,他父亲辈兄弟三个,父亲为了躲避战乱,14岁就出门,一路流浪,竟然就跑到了大西北。民国时候的六盘山公路还没有打通,饥饿的父亲面对着高峻的六盘山,丧失了继续前行的最后一点勇气,最终选择在六盘山下的瓦亭村安了家。湖南人要在贫痟的大西北生存下去,其艰难可想而知。最初,父亲是到六盘山上去挖药材,沿着六盘山东麓一直往北挖,最远时甚至都跑到红河川的鹦哥咀、任山河一带。经过几年的辛苦,最后慢慢地扎站下来。由于瓦亭地处交通要道,来往的客商多,父亲于是开了一家肉铺子,专门以杀猪卖肉养家糊口。沈得仓老人还清晰地记得,年他才9岁,国民*的一支*队驻守在瓦亭,阻击解放*向西北推进。为了扩大兵源,负隅顽抗,国民*到处抓壮丁,还在瓦亭古城的四面城墙上挖了防空洞。为了避免被抓,父亲躲藏在六盘山深处,3个月时间不敢回家。那一年的7月,彭德怀的部队一路追击打过来,一场惨烈的战斗在瓦亭打响,他跟着父母和村子里的人全都躲进了山沟里。战斗打了一天一夜,头顶上的子弹像雨点子一样密集。第二天凌晨,国民*的残兵败将向北逃窜。打扫战场的时候,他捡到一条*大衣,掏出里面的棉花,母亲给他改做了一身衣服。村子里有人去战场上捡炮弹壳子,整笼整笼地担回来,当废铜卖了换钱。沈得仓老人讲的故事,把我们拉回到70多年前,让我们的思绪久久地沉浸在这久远的战事里不能释怀。
历史的书页无论多么沉重,最终都会被时间无情地翻过。其实,这座叫瓦亭的古城,两千多年里一直都没有死,一直都活着,而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里面住着人。只不过是如今,我们看到的感受到的却是一个全新的颉河。
寻找颉河的北源头,一直是我*牵梦绕的一个念想。年8月29日下午,有一个机会,我和几个朋友一起驱车向着颉河的北源头进发。由平凉城出发,从八里桥分路,颉河带着我们进入河谷,过白杨林,便进入宁夏界。陇山的八九月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植物被染上了秋色,苍的山,绿的水,和河水一起流过的时间,穿行在这条著名的峡谷,不由得想起这条峡谷诗意的过往。在三关口,我们稍事停顿,看摩崖石刻,观摩吴大澂的三关口石碑,是我每次路过三关口都要停留的主要原因。
此刻,我们的耳旁既没有悦耳的古筝声,在路边粗鄙的庙宇里也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金佛。岁月长久积淀的,不仅仅是风化的石头,还有老去的时间。三关口依然雄伟如故,两旁峭壁上的摩崖石刻漫漶不堪。过三关口后,我们没有向西,而是取道瓦亭关,清代遗存的瓦亭关城楼依旧巍然挺立,*土夯筑的关墙上,苔痕斑斑,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依然能感受到历史的真实与沉重,感受到这条峡谷的传奇与神秘。
继续驱车向北,一脉溪流在我们的前方流淌。经过国道六盘山隧道东口,公路在沟壑间钻进钻出,竟然没有了溪流的身影,六盘山在我们的左前方变作一幅水墨画。继续前行10公里,终于看到清澈的溪水从道路左边的六盘山深处潺潺流出,我们便循着这脉溪流,向西拐上了一条干净整洁的水泥硬化路。坡度不大,也就几十米的落差,爬上去,眼前是一块相对平坦广阔的山间台地,一条平直干净的水泥路平展展地向北面云雾深处端直而去,山上山下到处都是一片绿色。六盘山在西边的天空下如梦似幻,一个又一个峰岭连绵着蜿蜒北去,山顶云雾缭绕,一条清澈的小溪从两座萦绕着云雾的峰岭中间流淌出来。路边的牌子上写着一个村名——杨岭,这里,就是颉河的北源了。车道两边,各有一条红色的木条铺就的人行道,被绿色的护栏护卫着,簇新又醒目,直达目力所及的最远处。道路的尽头,一个掩映在林草深处的村庄呈现在我们眼前,逼近村庄,白墙红瓦的村舍,排列整齐。家家户户的院落里,红的美人蕉,*的向日葵,还有许多红的紫的我叫不上来名字的花,正透过低矮而镂空的花墙,热烈地盛开。
这就是泾源县大湾乡杨岭村,习近平总书记曾经来过的地方。年7月18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在固原市考察脱贫攻坚工作,冒雨来到泾源县大湾乡杨岭村,察看村容村貌。坐在回族贫困户马克俊家的炕头上,他与村民亲切地拉家常,详细了解村子脱贫措施的制定和落实情况。从住房、牛棚、基础设施,到村民就业、收入、上学、看病、公共服务,习近平一一察看,关切询问。怀着一份崇敬的心情,我们走进马克俊老人的家中,坐在当年总书记曾经坐过的炕头上,感受这激动人心的时刻。说起4年前的那一幕,老人仍然激动万分。在他的家里,习总书记坐过的土炕布置的依然和4年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炕头上面的墙壁上,悬挂着总书记与他们一家和村民坐在炕沿上亲切交谈的照片。一切都还是4年前的模样,一丝一毫都不曾变,但精准扶贫的*策,却让杨岭村彻底变了样,村庄变美了,马克俊家的日子变富裕了,六盘山深处的老百姓已然摆脱了贫困,过去的穷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踏上返程,已是夕阳西下时分,我们和行色匆匆的颉河水一道,穿越颉河大峡谷。暮色苍茫,前路悠悠,能感觉到历史与未来在这里际会,东南与西北在这里连通。面对颉河大峡谷,此刻,如果要找一个词来形容她,也许我会用古老,也许会用沧桑,古老的是颉河大峡谷,沧桑的是峡谷里曾经的岁月和过往!但此刻,我觉得用另一个词形容颉河,也许更为确切些:鲜活!是啊,颉河是有生命的,也是鲜活的。颉河一经发源,身上便背负使命,她让陇东大地有了色彩和生机,也让这块土地有了厚重的过去和可以期待的未来。经过60公里不舍昼夜的激情流淌,在平凉城西的八里桥,颉河与来自关山深处老龙潭的另一脉清澈溪流深情拥抱,完成了南源与北源的历史性交汇。从这里开始,一条叫泾河的河流就姿态从容地向东流去,流进了漫漫的历史长河,流进了中华文化的腹地纵深!
来源:平凉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