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猪赛大象
社长说
随着农民外出务工潮的兴起,*府开始操心:农村的土地没人种了,事情大条了!于是开始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迫不及待动员资本下乡,推动土地大规模流转,搞特色种养,将中国粮食安全、农民致富和农业现代化的希望寄托在“新型农民”的身上。为了显示大规模土地流转是造福广大农民的良心决策,*府宣称资本种田或大户种田会带动农民致富,尤其是当资本和大户搞特色种养之后。资本和大户把土地“非粮化”是很容易理解的行为,大规模种植粮食作物实在是没多少利润空间。然而,大搞特色种养之后就好了吗?第一问,维护粮食安全这个初心去哪里了?第二问,特色种养能给资本和大户、以及普通农民带来什么好处呢?经济学家说通过土地流转和特色种养,农民每亩地可以收入10万,靠谱吗?来听听花村小组长武哥大战经济学家的故事吧。
小组长武哥,怎么说也是奔六的人了,在他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岁月的残忍。在浓密乌黑的头发的映衬下,武哥红润的脸庞时常挂着几朵微羞的笑意,让你不禁怀疑勤劳种田的男人似乎天然地拥有一种让时间驻足的神力。
1武哥不搞机插秧
年代末期,武哥从初中毕业后就留在家里务农。当时还是人民公社体制,在村里干什么活,由队里的干部说了算。武哥的同学老唐,下学后开始给集体喂猪,武哥则是给集体放牛。没过几年就分田到户了,头些年武哥还在队里当过农业技术员,主要是跟着老同志学习。
武哥有四兄弟,还有一个妹妹,队里给他们家分了40多亩的地,每年插秧都忙不过来,只能请亲戚家门过来帮忙。武哥挺怀念那段时光,虽然苦是苦了点,但是当时的人都蛮纯粹的。亲戚家门过来帮忙,只要有空都是随叫随到,成本无非是请他们吃顿饭,以及他们需要帮忙干农活的时候你也尽力支持。最近这几年,大家伙都市场化了,你请亲戚家门来帮忙干活也得付工钱,不给钱好像是占人家便宜一样。虽然花村在年代已经开始推广机械化,但时至今日,依然有大量的农活需要依靠人工,你比如说插秧、挖红薯、起花生、摘棉花、采桃李,等等。当然,如果你和亲戚家门能够结成一个比较稳定的互助班子,彼此帮忙的程度差不多,那就不需要付钱了。
在武哥40多亩地里面,水田有12亩。整体来看,水稻的机械化程度还算高的,整田都是用的自家拖拉机,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两台拖拉机,一大一小。大的拖拉机用来耕地、拉西瓜,小的拖拉机主要用来打药、捞棉花。两台拖拉机,这算是花村种田人家的基本配置了。毕竟,用自家的机械能省下很多钱。比如说,自己开拖拉机整地,一亩只要40元的成本,请人来整至少要元。
跟年轻一辈的老涂和强子不同,快奔六的武哥对机械化并没有那么迷恋。用不用机械,取决于精细的成本收益计算。你比如说,整田用机械是划算的,尤其是用自家机械。很难想象,没有被岁月糟蹋的武哥用牛整田是一番什么景象。所以,整田用机械基本上是不用商量的。但是插秧就不一样了,选择机插秧还是人工插秧,在武哥看来就有很多门道需要琢磨。通盘考虑之后,武哥最终坚持采用人工插秧(主要是抛秧,下同)。如果是机插秧,一亩地的成本(含育秧)是元,而武哥的亲戚家门大且结成了稳定的互助班子,他可以一下子请到七八个亲戚家门过来免费插秧,小半天就可以把12亩水田搞定,成本呢只有一亩元的种子费用,是机插秧的成本的三分之一。
而且武哥仔细观察过,机插秧的产量没有人工插秧高,大概每亩能差个斤,折算成人民币也是多元。也就是说,人工插秧每亩可以节约元的成本,同时多赚多元的产量,一减一增,每亩可以多收入多元,10亩就可以多收入0多元。武哥为自己能把账算得这么清,有点不好意思地露出几朵微羞的笑意。
2外出打工“狗不理”
打住,武哥,你把人工成本给吞了吧!经济学家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触即跳,大声喝止:虽然你武哥自己插秧没有计算人工费,你的家门亲戚来帮忙也没有计算人工费,但是这些都是要折算成人民币的,这叫劳动力的影子价格,这叫机会成本,懂不懂?来来来,经济学家给你重新算一笔账:同样的任务,武哥加上七个亲戚小半天搞完12亩,花村人工插秧的劳动力市场价是每天每人元,那么武哥等8人搞半天的人工成本是元÷2×8人=元,平摊到12亩水田,则每亩人工插秧的劳动力成本是60元;加上每亩元的种子费用,以及武哥自己育秧的人工投入,少说每亩的总成本也要元吧!
那也比机插秧来得划算呀!我每亩还是可以多收入多元呀!武哥拨弄了一下浓密的黑发,有点不好意思地露出几朵微羞的笑意。
聪明的经济学家很不服气,寻思着再找几个概念和数据来证明武哥自己亲自下田插秧绝对是不理智的选择:你如果把土地包给别人,不就可以安安心心出去打工了吗?一个月就算只有0元工资,一年也有的收入,你老婆也是元的收入;再加上土地租金,假如每亩租金是元,你武哥40亩一年的租金就有6万元,三项收入加起来就有13万元,又轻松又自在,何必守着几亩土地来受苦受累呢?
武哥听了忍不住噗嗤笑了两下。他开始以为经济学家是在跟他开玩笑,直到他注意到经济学家的眼里飘着一种蜜汁自信的救世主光芒,连忙收住原本想噗嗤出去的第三声笑。即使我不亲自插秧,武哥悠悠地说,也没有一个工作会等着我啊!不要被我的外表迷惑了,其实我已经是奔六的人了,到外面打工,就像我隔壁那个老头说的,基本上属于“狗不理”。我老婆就更不行了,看起来比我还老。再说了,我们在家里除了种田,还要照看孙子,你是经济学家,来来来,帮我算一下,如果我们老两口不带孙子,交给儿子儿媳带,那他们只能一个人不工作,另一个人就要工作养活城里的三个人,城里的消费水平那叫个高啊,这明摆着不划算嘛!你是城里的经济学家,连这个生活常识都不知道吗?
3老板不可能一傻到底
武哥瞥了一样,看到一朵鲜红的云缓缓爬上聪明的经济学家的脸庞,于是继续絮叨下去。你说土地每亩的租金是元,不愧是经济学家,连这都能算出来。我们隔壁小组,还真有块旱地以每亩元的高价承包给了一个老板,大概是年的事情,当时的合同一下子就签了10年,租金三年一给。旱地嘛,肯定是用来种经济作物,前些年花生效益特别好,老板决定就种花生。城里的老板真是有钱,出手就是阔绰,不仅租金高得离谱,而且所有种植管理工作都是请的人工,老板自己太忙,也没可能成天盯着这些工人,就叫小组长帮他看着。这花生啊,如果是农民自己家里种自己管理,一亩可以收入0多元,老板以为他请工人种也可以有这个收成,所以即使租金高达元,还是可以赚元,亩不就可以赚5万元吗?
聪明的经济学家点头如捣蒜,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可惜没两年,老板这块地就大亏了,武哥不慌不忙地往下说。为什么亏呢?老板自己不管理,什么都是请人工,这里面的漏洞实在是太大了,没有人会像种自家的花生一样来帮老板种,他们赚的都是日结工资,能按时上下班已经不错了。结果,每亩的收成还不到0元,连付租金都不够。老板也不可能一傻到底,第二年还没结束就强行毁了合同,把地给退了。农民因为已经拿到了三年的租金,也就没把老板抓起来打。但是他们的心里并不是一点气都没得,因为老板把承包的土地平整了,结果土地面积反而减少了,分下去的时候农民都不干,为这件事,农民跟村组干部扯了老长时间的皮。
聪明的经济学家一脸不屑,那不就是个案吗,只有蠢笨的老板,没有不赚钱的规模经营,更没有蠢笨的经济学家。
武哥没接茬,悠悠说了一句,隔壁村的土地大平整,引进了一家知名的农业公司来租地搞大棚,也亏了。
哼,又是一个蠢笨的老板!聪明的经济学家把头一扬,似乎准备抛出几个成功的案例。
4一亩收入10万元?
再说说我们花村的另一个小组吧,武哥没等经济学家抛出成功案例,又继续絮叨。这个组啊,有80多亩土地,被一个老板“买断”了,一亩的价格是1万元。最早的时候是用来养牛,亏了;后来用来种西瓜和棉花,亏了。实在是有点沮丧,老板就把土地转包给我们组的农户老猫,每亩租金元,这个价格嘛,在花村还算是合理的,可以看出这个老板并不太傻。老猫在这块地上耕耘了三年,种西瓜啊,种红薯啊,种包菜啊,有亏有赚,整体来说还是不赚钱。后来老猫不想再冒险,就把土地退给了老板。花村的农民看到这等情形,都不愿意接手这块地,老板只好转包给外地人。
肯定是没找准特色产业、没有“制度改革配套”啦,只要找准特色产业,配上优良的制度,每亩都可以产出10万元[1]。聪明的经济学家愤愤不平,为什么花村和老板不请他来指点一二。
武哥笑了,他不懂经济学这个行当,只知道农民在尝试各种特色产业的过程中吃尽了苦头。你比如说,-年,花村和几个老板形成产业联盟,动员农民大规模种辣椒。当时声势非常浩大,村干部要求小组长们必须到农民家里动员,要像动员儿子娶媳妇一样动员农民种辣椒。好家伙,那两年村里种了三四百亩的辣椒,而且在老板的亲切指导下,辣椒长得又大又多又红,夕阳西下的时候,你别说,还真叫个好看哩!结果,好看又不能当饭吃,那两年辣椒市场供大于求,相当不景气。之前老板跟农民谈得好好的,你们尽管先出种子钱,尽管种,大大地种,收成之后老板统一拿去卖,到时再扣除农民垫付的种子钱。如果辣椒能够卖个1.8-2元一斤,农民还可以赚一些,好了,那两年的价格跌到了5毛钱。农民没赚到钱,老板跑路没给种子钱,大家伙就跑来找我这个组长。我特么都是个受害者,找我有什么鸟用!
现在红薯价格不错啊,你们怎么不大规模种呢,是不是有点傻!聪明的经济学家慷慨解囊,并不要求武哥支付专家咨询费。
哪里没种啦,喏,你眼前那片绿油油的不就是红薯么。武哥低垂着眼帘,叹了口气。搞特色种养真特么就像*博,你要是大规模搞一种经济作物,基本上就是必死无疑。去年我们种红薯,开始的时候一块多一斤,大家舍不得卖,放在地窖里,想着价格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就卖。结果没曾想,疫情来了,没有老板来收购,可怜一大堆红薯卖不出去都烂了。最后每斤的价格只剩下三毛五毛。那李子啊,桃子啊,还不是一样,广东、福建的老板上不来,只有周边的小贩来收购,根本就销不出去;去年一亩地的水果可以赚四五千元,今年能保本就不错了。
5自己种田也不差
聪明的经济学家转了几下脑袋,所以说嘛,既然种田不赚钱风险大,你们还是趁早出去打工,两口子每年拿13万不是挺好的。哦,好吧,就算你们这里的租金只有每亩元,那40亩也有10元,加上你们两口子的工资,也得有元。
武哥感觉两个人不在一个频道上,明明说了他们老两口在外面打工属于“狗不理”,哪来的工资?而且每亩元的租金,也只有好田才有这个价格。刚刚都说了,老板来租地基本都是亏本的,哪里去找一傻到底的老板来我们村包地种田呢?
你们农民啊,只有自己包地大规模搞特色种养,或者把地包给老板大规模搞特色种养,然后自己到城里打工,或者在村里给种植大户打工,这是唯二的选择,否则自己守着几亩田种些家常植物,一定是惨不忍睹的。经济学家抚摸着他那聪明的大脑,由衷地佩服自己的专业能力和体恤民情。
武哥一想,这不对啊,这么些年来我都是自己种田,搞一些家常植物,没觉得惨不忍睹啊。花村的土地多,户均都有20亩以上,武哥家里有40多亩。农民除了种水稻之外,也搞经济作物。虽然搞经济作物有赚有亏,但是农民不会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而是每种经济作物都种一点,市场风险也就分散了。在4-7年期间,花村农民的务农收入达到了历史的顶峰,当时种的西瓜、棉花、花生价格都相当不错。武哥那几年的纯收入都有12万以上,后来经济作物尤其是西瓜不太景气,武哥跟其他农民一样,改种其他的水果,同时扩大水稻和小麦的种植面积,这几年的纯收入也在10万上下。特别是像武哥这样的,种水稻不请外面的机械,能用人工就用人工,纯收入更高一些。
经济学家猛地跳起来,这不可能,你一定算错了,你把地租给别人种自己外出打工,一年也就的收入,怎么可能自己在家普普通通种个田,也不搞规模经营,也不搞特色产业,你就能纯赚10万!聪明的脑袋在经济学家脖子上晃来晃去。
6不要“放卫星”
武哥有点担心经济学家再这么摇下去会出问题,赶忙上前把他扶到太师椅上坐着。
老实的武哥只好把自己种田的历史跟经济学家一五一十地交代一番。年代初期,武哥就跟着其他村民开始种西瓜,那些年西瓜效益真叫个好,每亩可以收入四五千元,很多农民都不种水稻了。4-7年,是花村农民最好过的几年。年开始,西瓜产量减少了,农民也种得少了,有的改种其他水果,有的改造水稻和小麦。这些年农民开始种红薯,正常年份的话每亩可以收入0元。当然,经济作物的价格是不稳定的,农民还是想多种点水稻小麦,既简单,价格又稳定。
武哥算了一笔账。如果像他一样,机械、人工都自己搞定,种水稻每亩的成本是元,种小麦的成本是元一亩。一般来说,农民都是一季水稻一季小麦交替着种,小麦的收入可以抵掉水稻和小麦的种植成本,这样算下来,每亩田一年可以赚0元。武哥家里种了12亩水稻小麦,一年的纯收入就有20元。剩下30亩的地,有的种红薯,有的种西瓜,有的种桃子李子,平均下来每年也可以赚个七八万,总共加起来差不多就有10万。当然,扣掉生活开支,尤其是照顾孙子的费用,每年能攒下来的钱也就几万块钱。如果你家里只有20多亩地,收入自然要低很多。
这么说吧,老实的武哥总结道,在我们花村,如果两口子种20多亩地,收入就跟外出打工差不多;如果种40多亩地,那收入就要比外出打工好很多;如果你像组长老涂那样,种50多亩地,家里有几台大型拖拉机可以替别人干活,那么年收入20万以上不在话下。现在机械化很发达,老年人种田也不用太花力气嘛,只要水利、道路条件可以,他们种个几十上百亩田根本没有困难,总比在城市混吃等死来得好。当然,你也别想着通过大规模搞特色种养每亩能赚个五万十万,那都是胡扯,是“放卫星”。
不要寄希望于老板来租地,不要寄希望于什么大规模种植,更不要寄希望于什么特色种养,武哥不知不觉开启了人生导师模式。要相信农民的大脑,他们并不见得比你们经济学家来得蠢笨。如果能够种植适度规模的田地,农民在村里也可以过上不错的日子,虽说不可能每亩赚10万获得大富大贵,但是也不比外出务工差。前提是要由农民自己来配置资源,到底是买机械,还是雇佣机械,还是雇佣劳动力,还是自己亲自下田;到底是种水稻还是小麦,种西瓜还是红薯,这些都应当由农民自己来决定。如果他们觉得有搞头,也可以自行组织生产合作社或供销合作社。但是不要鼓动老板来包地,更不要打着亩产10万的幌子鼓动农民搞什么大规模特色种植,能不能赚钱,农民心里明镜似的。
7农民需要*府做什么?
那按你这样说,老板不能动,*府也不要介入喽,那中国农业的现代化还搞个*啊!聪明的经济学家立马抛出一些令人眩晕的大词。
武哥不懂什么农业现代化。他把口水咽下去,缓缓说道,农民并不是不让*府介入,相反,要大大地介入,但是要搞对位置才行嘛!现在种植西瓜不景气,其他经济作物的价格也不稳定,很多农民都希望多种点水稻小麦,但是我们小组缺水严重,如果年成不好,就会搞得颗粒无收,就像去年一样。我们小组的地势高,不能直接用水库的水灌溉,种田都要依靠大堰塘。这个堰塘是集体时代修建的,有80多亩,原来可以通过泵站从水库的干渠提水,可以管三四百亩的水田。前年的时候,泵站被龙卷风给摧毁了,因为资金问题,一直没有得到维修。前年村里有个土地整治的项目,我们农民都希望从这个项目出点钱把泵站给修一下,但是这个项目是*府外包出去的,有专门的施工队来搞,别说我们小组长说不上话,村书记都不顶用。结果,项目是出了多万用来搞这口堰塘,但不是修理泵站,而是加高堰塘的堤坝。
武哥叹了口气。这年头,项目下来都跟农民没什么关系,上面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农民根本说不上话。你说这多万来维修泵站,够够的,多好。现在堰塘的堤坝是提高了,但是老天不下雨,堤坝再高顶个鸟用。我们每年都在申请修泵站,其他小组也在申请,然而*府并没有什么回应。这几年花村作为美丽乡村建设示范点,大项目来的也不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解决这几个泵站维修的问题。经济学家,你这么聪明,能帮忙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
聪明的经济学家突然从太师椅上坐起来,两眼放光。简单啊,把泵站卖给私人,卖卖卖,只要产权一明晰,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武哥一听,笑出了猪叫声,差点从小凳子上翻下来。
[1]经济学家刘守英教授年9月25日在清华大学“中国新型城镇化理论·*策·实践论坛”以《农业工业化与农业产业革命》为题发表演讲,他说:“现在湄潭一个农户每亩的土地收入可以达到5万块钱,我跟他们提了一个倍增,能不能在‘十四五’期间做到十万?这是可以的。”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