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回了趟家。有很多天,从窗口俯身审视这座西北偏北的城市,在高层俯瞰的视角和波涛汹涌的滚滚*河中间,隔着灰色的蒙层。
令人艳羡的兰州蓝伴着海燕的坠落散去,仿佛藏着极深的*治隐喻。蔡方华老师说:“兰州是个好地方,但面朝*河的兰州官场一直都有几分凶险,驾驭得好,此去鹏程万里,驾驭不好,就可能翻船。”令人诧异出生湖北、求学工作北京的蔡老师,对兰州官场竟有如此洞察力。从散落在*河岸旁久不经考的民间传说中,或能窥见他寥寥数句勾勒出的沉浮百态。
小时候六一儿童节的必备节目,就是被家长带到五泉山公园看动物。五泉山得名于山中五眼名字很好听的泉水,但等我意识到五泉山的泉水比动物要更珍贵的时候,泉水已经几乎全部干涸。根据官方宣传的民间传说,五泉山是汉武帝元狩三年,霍去病征西驻兵于此时挥鞭开源而成的。
好事者如我考证该说法来源,最早或出自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
皋兰山,州南五里,州之主山也。山下地势平旷,可屯百万兵。《汉书》霍去病为骠骑将*、击匈奴,屯兵皋兰山下,即此。山峡有五泉,相传去病屯兵时,士卒疲渴,以鞭卓地,泉涌者五,随因以山名州。
按照顾祖禹说法,霍去病在皋兰山挥鞭辟泉,兰州故用此山命名,而皋兰山就是《汉书》记载霍去病鏖战匈奴前驻兵的地方。但实际上,顾祖禹对《汉书》内容的理解有误,《汉书》所载的彼“皋兰山”并非兰州的皋兰山。
翻看《汉书》卷55《卫青霍去病传》,霍去病鏖战皋兰山的说法是这样的:
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鏖皋兰下,杀折兰王,斩卢侯王……
焉支山在今张掖市山丹县,位于兰州西北方向;而霍去病西征从长安“出陇西,至皋兰”(据《汉书》卷6《武帝纪》),可见霍将*与匈奴鏖战的皋兰山作为西征终点,又在焉支山以西,与兰州相差十万八千里。有学者考证《汉书》中的皋兰山,即今张掖市高台县北的合黎山,但传到后来和兰州扯上关系,大概因为兰州在汉民族与西域战争史上的重要地位。
说到兰州,外地人第一反应大概都是“拉面”。尽管本地人不断普及兰州只有牛肉面,叫“兰州拉面”的店大都是青海人开的,但奈何名声在外,“兰州拉面”甚至早在“沙县小吃”“*焖鸡米饭”“桂林米粉”前就已跻身“中华著名小吃”行列,本地人亦只能将错就错,默认拉面成为城市名片。
外地人关于兰州的印象,大多只有拉面,但经历了高考地理的考生大概会有另外一个印象——作为带状城市的典型代表,兰州地形图经常出现在多个版本的高中地理教科书和模拟试卷当中。曾经有个湖北朋友甚至感慨,打开兰州地图就像拉面,需要相同方向展开展开再展开,最终拉出一根细长纸带。
风靡全国的网约车,甚至难以在此推广开来,因为有从东头接单再开往西头接客的功夫,司机中间早不知碰到多少伸手截胡的乘客,这种状况平原城市恐怕难以想象;本地人时常戏称,改善兰州交通只需一条地铁从东到西便够,背景传闻诸多的BRT系统都纯属添乱。
(传说中的兰州带状地形图)
兰州沿着带状发展出城市,有其特殊原因:
南侧皋兰山,北侧白塔山,两山中间夹着*河,兰州坐落于两山间,横跨在*河上,只能沿河带状展开,不能像北京那样一圈圈向外摊大饼,但同时也浑然拥有了扼守*河上游咽喉的特殊优势。时至今日,无论西出河西去往*,亦或南下甘南去往青藏,兰州恐怕都是“西部行”绕不开的中转站。
因为“西控河湟,北推朔方”,早期西部少数民族与中原汉民族的恩恩怨怨大都绕不开兰州。贾谊《过秦论》,写秦始皇“履至尊而制六合”,“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然后因河为池”,沿*河南岸筑城四十四座,榆中(今兰州辖县)即成为大秦帝国的西部边陲重镇,临*河与匈奴对峙。
到汉初,匈奴侵扰不断,张骞为联合大月氏对抗匈奴,从长安出发,西出陇西入河西走廊,“凿空”探出西域三十六国,荣归帝都,封博望侯;卫家舅甥亦借西出建功立业,河西战后霍去病被封骠骑将*。
元狩四年,霍去病封狼居胥,汉武帝设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河西四郡,甘肃雏形初步成型,兰州有了西部拱卫,不再作为边境城市承担抵御匈奴的重任,但与兰州仅隔着一湟水谷地的羌人又来。
(截自《中国历史地理地图集》西汉全图)
从汉武帝到晋武帝的若干次羌乱中,有临危受命义不容辞的,亦有渴望咸鱼翻身,野心勃勃孤注一掷的;有身居高位唯求安稳推诿卸责的,也有解江山社稷于危急中扶摇直上,却在其后守业无法应付同僚无能而一落千里的。彼时,西出陇西对于官场中人来说,既意味着机会,也意味着凶险。
宦海沉浮,循环至今,成为独特的城市*治码语。
在兰州*河北岸旁,白塔山脚下,有个地名叫“白马浪”,相传其命名与唐玄奘天竺取经有关。如今,关于此事的坊间版本五花八门,来源已俱不可考,但唐僧取经路经兰州却是不争事实。介永强从《大唐西域记校注》考证玄奘的西行路线图,其入西域前的路径应与两晋南北朝西行求法者相同,即从长安翻陇山到兰州(法显“夏坐”时期称乾归国),再经河西走廊一路向西。
关于这个路线图,知乎有个帖子问得很有意思:“明明是要向南去印度,但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从*绕个大圈?”
如果唐朝有飞机,这个问题或许很容易解决。但如果从陆路出发,即便不翻喜马拉雅山,从蜀地经云贵高原再入印度,同样困难重重。且不说盛唐时期李白早就告诉我们“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即便今日,“汽车跑得比火车快”依然作为“云南十八怪”的其中一怪,证明陆路提速的辛苦与不易。
交通工具限制了古代中国与外部世界交流的路径,也在长年累月的你来我往中让某些关卡、驿站和城市变得重要,兰州便是其中一个;后来,伴着海路的畅通,中原地区与外部世界的交流路径变得多样,十九世纪*治家们关于地缘*治的认知亦发生了变化,最典型的例如晚清左宗棠和李鸿章之争。
在兰州*河岸东段,有五棵体量硕大的旱柳,人称“左公柳”,相传为左宗棠率湘*收复*前在兰州驻*期间,命令筑路*队所种的道柳。
左宗棠因觉甘肃干旱少雨,树木稀少,便在西行收复*前,率湘*沿路种树。据湖南人隆无誉在《西笑日觚》中所写:“左恪靖命自泾州(即今泾川县)以西至玉门,夹道种柳,连绵数千里,绿如帷幄。”至光绪六年(年)左宗棠卸任陕甘总督,在给光绪的奏折中自称从陕西长武到甘肃会宁县东门六百里,就种活多棵树,其为西北所耗心力可从中窥看。
左宗棠收复*前,和李鸿章有段著名的“海防塞防孰轻孰重”争论。
同治四年,浩罕国*官阿古柏入侵*,得到英国全力支持,沙俄也乘机出兵侵占伊犁地区。同治十年,日本以琉球船只被台湾高山族人杀害为借口,出兵台湾。海防紧张,塞防又告急,经费有限的情况下,眼看着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李鸿章力主放弃塞防,经营海防。
在李鸿章看来:
“*乃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土地瘠薄,人烟稀少。乾隆年间平定*,倾全国之力,徒然收数千里旷地,增加千百万开支,实在得不偿失”,而“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
故提出“暂弃*,划界自守,将塞防经费挪作海防之用”。
时任陕甘总督和的左宗棠观点则截然不同:
“若*不固,则蒙部不安,匪特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防不胜防”,而“停兵节饷于海防未必有益,于边塞大有所妨”。
左公的意见是收复*,势在必行。
最终左宗棠如愿收复了*。他将行营驻扎在兰州,委托胡雪岩向汇丰银行借款万两白银,购置了机器设备,建立兰州制造局筹划一场西出的战争。
恐怕国内极少有城市像兰州那样,拥有十座以上的现代桥梁。
其中最古老的一座“兰州*河铁桥”,是在左宗棠卸任陕甘总督,离开兰州后,他的继任者升允与德国泰来商行签约修筑的。
幼年时期常和玩伴们在*河岸畔漫无目的散步,偶尔站在铁桥的栏杆旁向下张望,卷着泥沙奔流而去的*河,伴着时节的变化清而复浊,充满极具况味的野性和江湖感。很久后听到张佺的《水车》和低苦艾的《兰州兰州》,便已与那种坚硬而决绝的力量心生共鸣。
那个时候,*河铁桥尚未开始限制车辆和行人,在那个被*河一刀分隔两半的狭长城市里,依然发挥着相当重要的实用功能。那种作用,即是在我的学生时代,明明从卧室窗口就能望到*河对岸的学校操场,却偏偏要用二十分钟的车程绕到几公里开外的桥上再辗转到学校门口时所渴望的。
桥梁在兰州,有着非常特殊的象征和功用,它沟通了被*河分隔开来的南北两半城市,而蟠伏在桥梁带下方的谷地,则衔接着城市东西部几乎两个世界。
相对而言,城市东部的商业气息较浓,西部世界则留有鲜明的计划经济时期工业印记。以兰州炼油化工公司,兰州化学工业公司,兰州化工石油机器厂等企业为核心,生活和城市布局徐徐展开。
极具西北特色的企业子弟学校和市属学校并立,记录着特殊时期人口如何在支援的名义下,在更大范围上从东部到西部。时至今日,那些曾经的辉煌也渐渐消颓起来。幼年时期常听到的“兰化N中”“兰炼N中”“兰石N中”,如今已全部收并在市级学校里面,朋友谈话期间常常有种时光的错乱感。
钢筋水泥的坚硬城市在全新商业化浪潮的洗礼中,企图脱胎换骨,仿佛一只*河上方破浪翱翔的海燕,不知飞向何去。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中华书局,年版,第-页。
*兆宏:《元狩二年霍去病西征路线考释》,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4卷第6期。
介永强:《佛教与中古中外交通》,《厦门大学学报》,年第五期。
《左宗棠全集·奏稿46》,上海书店影印本,第九册,73页。
一个偶尔针砭时弊
大部分时候只会风花雪月的鸡汤公号
欢迎